天路(写于青藏铁路全线贯通时)

    “你们汉族人修这条铁路,可以把我们的资源都运回内地”,洛桑次旦笑着扭过头,看了一眼坐在副驾位置的我。“藏族骗子”——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——的脸黑黑的,还略微有点红,那点红几乎让黑完全掩盖了,他说着上面的话,露出白白的牙齿……

    车子行进在从二十二道班去日喀则的路上,我看着车窗外的山坡,那些机灵的草原鼠警觉的在洞外张望,远远的看见车子,嗖地就钻进了洞里,牦牛在悠闲地低着头啃草,我的思绪倏地飞到两天前,就像幻灯机切片一样。

    天是阴阴的,离开达瓦错,我们的车子疲惫得走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,天空中积着厚厚的云,让人昏昏欲睡。我坐在副驾位置上,伸长了脖子向四周张望着。一路上,我都这样不知疲倦的看着车窗外,像值守放哨的猫鼬一样。我得到了丰厚的回报,藏野驴、黄羊、岩羊、黑颈鹤、藏雪鸡、“草狐狸”……这些高原的“原住民”一次次出现在眼前,一看见它们,我就会喊次旦师傅停车,然后迫不及待地跳下车,连拖鞋都不换了,就朝着他们慢慢接近。有两只黄羊跳跃了一会儿,然后停下来,它们白花花的屁股相对,扭过过来观察我和她们的距离,动作是那样的优雅!还有三只藏野驴,我试图慢慢靠近他们,我知道在高原上我不能跑,而他们能!我靠近他们,他们就小跑着遛开,一会儿他们慢慢踱着步子,不时侧头张望,我慢慢的走,他们停了下来,还是排成一行,一齐扭过头盯着我,于是我索性也停下来,看着他们,对视了十几秒,我举起了相机,开始按动相机快门,他们就保持着那个姿势,像是专业的模特,那时我压抑着激动,恨自己没穿迷彩服,同时觉得那种画面很幽默——三张野驴脸和一个驴友的脸互相对着,眼睛盯着对方。

    一路上,我就是这样一次次被感动着,快乐着……“藏羚羊!”,我远远的看见那长角,兴奋地喊道,为这迟到的高原精灵。从风挡玻璃看出去,三只公藏羚羊在前方七八百米的路左侧,正打算过公路。车放慢速度又走了一段路,这时,藏羚羊停了下来,一只在前,两只在后,低着头,前面那只藏羚羊一只蹄子扒着地,像是在犹豫。“停车”,我叫道。车子停了,藏羚羊在我们前面五百米左右,头羊和后两只羊有大约一百米的距离,三只羊在那里不知所措地走几步,又调头走回几步……“下车!”,我说,“不要,你一下去它们就跑”,次旦提醒我们。我举起相机,拉长镜头,透过风挡玻璃拍了一张,因为觉得不清楚,我拉开了车门,我刚刚走到车前头,举起相机,突然,那只头羊飞快地跑过马路,而后面的两只羊迅速朝反方向飞奔,头羊过了公路大约两百米,它停下来回头看自己的同伴。我朝那两只羊快速走着,拿着相机开始瞎拍,它们跑了六七百米左右也停了下来,回头看着同伴,又朝我们的方向看看。我们等了几分钟,那两只藏羚羊还是没有前进,看样子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,车子开起来了,向着路的尽头,向着阴云密布的山坳驶去……

    在一阵颠簸中,我醒了过来,象做了一场梦。 五天后,我离开西藏,在当雄一带,我看到了修筑铁路路基的场面,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三只藏羚羊,那高原的精灵,我无法想象它们如何面对钢铁的巨龙。那时候,整个西藏境内还没有一段铁轨。

    那一次,从拉萨到西宁,汽车开了超过三十个小时,停车用餐的地点都是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的,只有一家饭馆,别无选择,司机们进到里间吃饭,他们吃饭的时间要比乘客长得多,而且,毫无疑问,他们吃了一顿不用他们自己付费的“大餐”。 走了川藏线、新藏线的西藏路段、青藏线,在进藏的四条线路里,青藏线,是路况最好的一条,即便如此,我仍然感受到了旅程的艰辛。 今天,我们再也不必盖着难闻的被褥,半躺在班车上一路颠簸到拉萨,机票的价格再也不会铁板一块,永不降价。可以预见,因为运费的降低,大部分进藏物资的价格将会有一定程度的下降,仅就惠泽藏民这一点来说,青藏铁路是功德无量的。 “等到西藏通火车了,我和你叔叔就坐火车去拉萨,去西藏看看”——三年前在新疆和田旅行的时候,同行的哈密退休教师这样和我说——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”。 今天,我想他们的愿望可以实现了。

    我想保佑母藏羚羊群能够继续顺利地抵达太阳湖,产下新的希望。 对于这条铁路,我隐隐有些担心,交通的便捷必会带来大量信息的流入,“强势文化元素”的入侵,我们会不会用一种文明去戕害另一种文明?西藏,这块诞生了象雄、吐蕃、古格文明的圣土,他在文化、信仰上还能延续其不朽的传奇吗?当我们无意识地用建筑、音乐、服饰、饮食去同化藏族人,那么,我们是不是会和他们一起感到迷失呢?大量人员地涌入,经济利益的驱使,会不会造成资源的过度开发利用从而压缩那些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,破坏原本脆弱的生态环境呢?当有一天我们发现,假如我们把“布达拉宫”、“大昭寺”从拉萨抽出来后再看拉萨,竟然发现它已经很“上海”、很“芝加哥”的时候,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?难道去惋惜“它原本可以更美”吗?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。

    尽管如此,对于这条铁路,我不知道他是天使还是魔鬼,但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…… 此刻,我在北京的家中,离我八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上,火车在比我高五千米的地方驰骋,那无疑是一条天路,一条通往天堂的路;那是一条堪与昔日大运河相比的天河,一条流淌着幸福的河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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